唔喺度
廣東話博大精深,用法千變萬化。而其中民間俗語對「死亡」的替代詞眾多,「走咗」、「去咗」、「返天家」、「過左身」等。
最精闢的一個詞,非「唔喺度」莫屬。
在九年免費教育中,我們學習很多(大人們聲稱)基本、對生存十分重要的知識。但竟然不包括「如何理解/面對死亡」。作為經歷喪親的基督徒,「唔喺度」是我對死亡的定義。
死亡之所以可怕,也許並不是它本身,而是它代表著永遠的「結束」、「分離」。人作為被創造主按自己「形象」所造,並且被賦予「靈」的存在,我們的內心總是對「美好」有「無盡的追求」。不論是美好的咖啡、充滿愛的關係、經營出來的事業、一場又一場的勝利等,我們永遠不會衷心熱切希望這些都快點完結,早日成為過去。「死亡」彷彿宣判著,這些美好都已經或將會正式完結,再不會繼續發生,再回不到之前的樣子, 一切煙消雲散。
我們活著必須對死亡有自己的理解,才能過每一天的生活。
找個方法令他「喺度」
在爸爸離開後的一兩年,我都用「承傳說」去令自己振作。每天不論在球場上、事業、家庭、事奉等角色,我都不只是自己在過活,而是「繼承了爸爸的美好」而活。例如當我強迫自己在某些場合不放棄、壓抑自己的情緒時,是因為我認為要承傳爸爸的堅毅和沉穩。這樣透過類似的自我對話、影響自己生活的過程中,我努力掙扎令爸爸繼續「喺度」。
對於我們想念的人離開,我們本能反應當然是「不想他們離開」。於是人類便衍生出千百樣方法,令到已經往生的人仍然以某總形式「留在世上」。像是一些民間宗教習俗,甚至只是一隻純粹晚上被燈光吸引的飛蛾。
在「如何在網路時代好好說再見」(註1)一書中,記述了不少令人驚訝的例子,說明為何「彷彿沒有離開過」也許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。書中提及某些人過世後,仍然在社交平台或其他科技向在世親友發文、甚至互動;又有謀殺案中的受害者家屬,因為不能取得家人生前的社交平台存取權,以至仍然生效的帳戶成為潘朵拉盒子,帶來更大傷痛等。
「強留」往生者於世上,可能會令我們與他之間的關係變得扭曲、廉價,甚至一廂情願。可能爸爸從來也沒有期望過我要做些甚麼,他連想也沒有想過,而我卻一廂情願地背負了自己幻想出來的包袱,企圖延續我們之間的關係。
當往生者的主觀意識已不存在於可以跟我們溝通的時空,任何科技即使是Machine Learning,也受到其sample/model/attributes weight/algorithm等限制。如果我戴上VR頭套,在元宇宙中告訴爸爸「我今天救了一球很精彩的十二碼」,「元爸」回應不論是「哦…(笑)」(比較接近他真實會給的反應)或是「嘩咁勁」(比較接近trained model會產生的結果),對我來說也只有一大陣「膠味」。用自己的方法「代替」他存在,這比起他「不在」可能還要更差勁,至少在回憶中的一切不會被扭曲,並會永遠存留最真實、最珍貴的時刻。
隨年日過去,漸漸地自己也感覺到「承傳說」的奇怪之處;我也在偶然(?)的情況下開始一個小小的思想實驗:「如果爸爸今天還在,又會怎樣?」
他「喺度」又怎樣
某個回了老家的晚上,我坐在一旁,靜靜地看著正在用電腦的媽媽。我幻想,如果今天爸爸也在會怎樣?我不斷回憶生命中那些珍貴的場景而進行這思想實驗,像是自己的婚禮、首次再回到加拿大工作假期、看到壯麗的景色、考到專業資格、看世界盃決賽、考到車牌、買了新結他等情境,然後幻想爸爸還在,穿著他的那幾套衣服、他的語氣、神情等,那麼,我們會怎樣?我會說甚麼?他有甚麼反應?
幸好我最終願意認真和誠實地面對自己,我得出的結論是「其實也沒有怎樣」。
從小到大,我們一家四口的溝通模式也不是每天說「對不起我愛你多謝你」。我敢肯定,若然時空穿越爸爸突然在今天「重現」,我除了頭一星期每天跟在他身旁哭鬧一輪外,第八天,第三星期,第四個月,我們必定回到那些過去的日子。就是我在用電腦,他在聽他的音樂;我去上班,他出去跑步;我深夜回家後,等他從洗手間出來,我可能大概一個眼神,便擦身而過走去洗澡。
畢竟作為受造之物,他「穿越/回來」了這一次,我們都總要再度「說再見」;可能這次我彌補了一些遺憾,但我們都知道,生命中的遺憾總會不斷發生,到最後總有我們無法彌補的東西。
我不是刻意用鴕鳥方法埋沒自己一切感受,或使整件事情變得抽離冷血。只是當我不再把焦點放在「我們永遠別離」,而是「他不在這裡」時,我發現我對死亡的理解變得合理和平安得多。若然您的雙親健在,那麼在某天飲完茶,在地鐵站說了再見後,你會否心如刀割天崩地裂痛哭流涕?不會。因為你只需拿起手機,打開Whatsapp傳訊息,他們便會回應;相約了下星期一起行山,他們便會按時出現。那麼在行山之前、在他們回覆訊息之前呢?他們只是不在你的公司,不在你的家,不在你坐的那班車,不在你身邊而已。
他們只是「暫時不在而已」。
那麼爸爸現在在哪裡?他不在家,不在教會,不在羽毛球場,不在唱片店,不在巴士上,不在廚房。總之,他不在這裡。哪麼他這一刻到底在哪裡?我只知道他不在這裡,「唔喺呢度」;可是我也知道,掌管生命、勝過死亡的主知道「在哪裡」,也看顧爸爸的所在。
而且,我們會再見。
接近三年武肺鬧劇後,我終於再來到這曾經被稱為家的城市。
在離港前的兩天,我排開所有東西,陪媽媽行了上獅子山頂,然後獨自去了爸爸不在的「那個地方」。
我每次來也會大哭一場。但近年來,我開始說不出自己在哭甚麼。這地方有點像我的西乃山,每次來也總跟主遇見。而今天我所聽到的是,「為甚麼在死人中找活人呢?」。
七日的頭一日,黎明的時候,那些婦女帶着所預備的香料來到墳墓前, 看見石頭已經從墳墓滾開了, 她們就進去,只是不見主耶穌的身體。 正在猜疑之間,忽然有兩個人站在旁邊,衣服放光。 婦女們驚怕,將臉伏地。那兩個人就對她們說:「為甚麼在死人中找活人呢? 他不在這裏,已經復活了… <<路加福音 24:1–6>>
當然路加福音的那個「他」是指耶穌基督。而關於那個復活的「他」,十一年前在這個地方,我也曾經手執一份程序表讀過這一段。
馬大說:「我知道在末日復活的時候,他必復活。」 耶穌對她說:「復活在我,生命也在我。信我的人雖然死了,也必復活; 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。你信這話嗎?」 <<約翰福音11:24–26>>
那天我使用Uber App輸入目的地時,錯誤地選了墳場的山下區域為下車點。那麼下車的地方離我要去的地方有多遠?
這麼遠:
多麼諷刺,爸爸的墳位也是「不在這裡」。那看起來像幾萬級的樓梯,我很慢很慢,一段段的走。沿途耳機中陪伴我的,是「草原」這首歌。(註2)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KdNzHvrbnpY
對於曾經「親歷其境」的人來說,這首歌的畫面來得太真實,也太溫暖。(對於醫院的儀器聲、鮮花的香氣等感官上的記憶,我也花了多年才能漸漸平復下來。)
正如這首歌的見證和解說一樣,我們也只知道我們所愛的人「唔喺度」;至於「喺邊度」?我們不擔心,因我們的主知道、掌管。
當我們能感受、知道、接受主的愛和盼望比我們想像中來得更深、更廣時,對於天國有沒有恐龍、身體復活後是否仍要吃東西、可否用電結他、是否聖靈自動調控Equalizer、那位他和她是否也在那裡等的事情,可以是更多「期待」,更少「擔憂」。
每個人的傷口、及其療傷的過程都沒有絕對,沒有錯對;也許我們甚至不需執著急於把傷處「解決」。
若然正在閱讀的您也被傷口折磨,希望給你一點盼望:我們總會走過,總會走到那美好的終點。
一定會。
註1:十分推介的延伸閱讀 <<如何在網路時代好好說再見:從直播告別式到管理數位遺產 All the Ghosts in the Machine: Illusions of Immortality in the Digital Age>> 艾蓮・卡斯凱特(Elaine Kasket) https://www.kobo.com/tw/zh/ebook/YVzFmNgx3TC-kekf-kqCCQ
註2:TheoMusic HK 是香港的一個神學音樂事工平台,將神學反思以原創音樂盛載,讓大家聽一首歌,有如看了一本書的精讀,思考信仰中平時不常涉獵的課題。 https://www.theomusichk.com/